國際著名教育家、詩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泰斗、南開大學講席教授葉嘉瑩先生,于2024年11月24日在天津逝世,享年100歲。
葉嘉瑩先生是詩詞的女兒,風雅的先生。她把一生獻給了古典詩詞的傳播,她的生命也一直都與詩有關。
中華詩教播瀛寰,李杜高峰許再攀。
喜看舊邦新氣象,要揮彩筆寫江山。
——葉嘉瑩
2021年7月24日,“中華詩詞學會詩教委員會成立儀式暨中華詩教深圳示范區建設項目啟動儀式”現場
在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中,葉嘉瑩告訴人們,她要將古詩詞吟誦傳下去,即使現在不被接受也沒關系。就像遠古神話中可以遠隔重洋通話的藍鯨,這點海上的遺音,也許將來會被人們聽到并感動。
詩詞中展開的生命
導演陳傳興表示,“葉先生的一生,幾乎完全投入到古典詩詞的研究,她本身寫古典詩詞,她的古典詩詞的教學推廣,等于維系著古典詩詞的命脈和薪火,從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她個人的存在,是在詩詞里面開展的。”
大學畢業后沒多久,葉嘉瑩便離開了故鄉赴南方結婚,從此開始了一生的漂泊。從北京到南京,從臺北到波士頓,從密歇根到溫哥華,所到之處都留下了她教授中國古典詩詞的印跡。時空不斷變換,始終不變的是她對古典詩詞熱烈的愛和執著的追求。
1970年加拿大與中國建交后,葉嘉瑩便申請回國探親,1974年獲得批準。那一年她回國探親時,寫下了七言長詩《祖國行》,洋洋灑灑兩千余字記錄自己離開祖國大陸后二十多年間生離死別的經歷。
彼時她已在溫哥華定居,并被聘為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工作生活條件優渥。但當她1977年再度回國探親時,得知祖國向海外游子張開了懷抱,便立刻萌生了回國的念頭。1978年,葉嘉瑩寫了一封給教育部的申請信,信中訴說了她想要回國教書的熱切愿望。暮春的傍晚,她走到街口去投寄這封信時,思鄉之情一下子涌上心頭,于是寫下了兩首絕句。其中一首《向晚》這樣寫道: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余金。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
1979年,葉嘉瑩收到了教育部的回信,批準了她回國教書的申請,并安排她到北大教書,于是葉嘉瑩在這一年春天回到了國內,先在北大教了一段時間,不久就應她的老師顧隨先生的好友李霽野先生之邀轉到了南開大學。
葉嘉瑩出生于荷花盛開的季節,也因此小名為“小荷”。南開吸引她的除了李霽野先生的邀約外,還有南開大學校園內馬蹄湖的一片荷塘,以及由這片荷塘衍生出來的一種精神和風骨。
彼時,南開大學的校長是著名化學家楊石先教授。葉嘉瑩還記得,1979年去南開大學報到時,一見面楊校長就送給她一冊精美的線裝李清照詞集——原來楊校長也是極愛古詩詞的。后來她在南開大學講課時,楊校長夫婦也經常來課堂上旁聽。“理科出身的校領導對古詩詞有如此濃厚的興趣和修養,實在令人欽佩。”葉嘉瑩說。
“我一生一世都喜歡古典詩詞。”葉嘉瑩在很多場合都表達過她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熱愛。對她而言,詩詞早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腹有詩書氣自華”在她身上呈現得淋漓盡致。一提起葉嘉瑩,大家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她身著一襲長裙站在講臺上娓娓道來的優雅風姿,以至于很多人都說:“葉先生站在那兒,就是一首詩。”
從“為己”到“為人”
1969年到海外教書之后,葉嘉瑩發現臺灣當時流行一種風氣,認為用西方文學理論研究中國文學為好,可在他們的研究中,常有將古典詩詞扭曲的現象。這讓她產生了一種文化傳承的責任的醒覺:“我覺得我們既然從我們的長輩、我們的老師那里接受了這個文化傳統,到了我們這一代如果沒有傳下去,是一件令人愧疚的事。”
“剩將余世付吟哦”
葉嘉瑩的古詩詞傳承理想中,對吟誦調的學習傳承,是非常重要的一環。與近年來國學熱中帶有非遺保護性質的熱鬧景觀相比,葉嘉瑩對吟誦的推崇,建立在她于幾十年創作與教學中對古典詩詞特質的深入理解之上。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宋紅,在北大中文系畢業到人文社工作后,第一次在老先生那里知道了吟誦調。“當時人文社古典部主任林東海先生,生長在閩南小山村,閩南語本來就是中古音的活化石,那里吟誦風氣很盛,他小時候就學會了吟誦。一次聊起來,我就請他吟誦一個聽聽,一聽很好聽。后來我覺得應該保留下來,就讓他錄音。”也是從那時起,宋紅開始有意識地搜集整理老先生的古詩詞吟誦。究竟何為吟誦?“介乎于歌唱與朗誦之間的吟誦,是傳統詩歌一種非常特殊的誦讀形式。吟誦的特點,吟誦調是沒有譜子的,目前只活在年齡在70歲以上的老一代學者的口中,是亟待發掘和保護的中華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
葉嘉瑩在1992年寫作的長文《談古典詩歌中興發感動之特質與吟誦之傳統》中,深入論述了吟誦與古典詩歌密不可分的關系,以及今天的人們為何仍要繼承詩歌的吟誦傳統:“我認為中國古典詩歌之生命,原是伴隨著吟誦之傳統而成長起來的。古典詩歌中的興發感動之特質,也是與吟誦之傳統密切結合在一起的。而且重視吟誦的這種古老的傳統,并非如一般人觀念中所認為的保守和落伍,而且即使就今日西方最新的文學理論來看,也仍是有其重要性的。”
葉嘉瑩借用西方批評術語研究中國古典詩歌時,發現根本無法找到對應“興”的術語,受此啟發,她發現“興”這種以直接感發為主的寫作方式,正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特質所在。而中國詩歌的吟誦傳統早在《詩經》的時代便形成了。在《周禮·春官·宗伯》下篇便有“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的記述,葉嘉瑩分析認為,其中“諷”與“誦”的訓練正是既要國子們把詩歌背讀下來,而且要學會詩歌的吟誦之聲調。盡管這種早期詩教中的吟誦訓練,最初是出于“賦詩言志”的實用目的,但在其脫離這種實用目的后,更加顯示出中國古典詩歌在形式方面重視頓挫韻律的特色,以及在本質方面所形成的重視興發感動之作用的特色。
作為一種獨體單音的語言文字,中國古典詩歌節奏感的形成,主要依賴于詩句中詞字的組合在吟誦時所造成的一種頓挫的律動。這種頓挫,簡單來說,就是節拍與平仄。這也是在口耳相傳、系統復雜的吟誦中,所最需注意的地方。
吟誦所以重要,是因為古代的詩人不僅伴隨吟詠作詩,還伴隨吟詠來改詩。唐詩中諸如“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這樣的句子不勝枚舉。葉嘉瑩認為,正是在這吟誦聲中,詩歌同時感發了作者與讀者。“就作者而言,乃是產生于其對自然界及人事界萬事萬物的一種‘情動于中’的關懷之情;而就讀者而言,則正是透過詩歌的感發,要使這種‘情動于中’的關懷之情,得到一種生生不已的延續。”
吟誦的魅力還在于,它不同于已被固定譜曲的歌曲,是讀誦者以自己的感受對詩歌作出的個性詮釋,這正是葉嘉瑩在影片中所說:“吟誦主要是你自己對于詩歌的內涵、它的感情、它的意境有一種體會,有一種共鳴,叫詩人的生命在你聲音里面復活。”
雖然吟誦是古典詩詞的生命力所在,但是傳承起來并非易事。葉嘉瑩在豆瓣開設的課程《以樂語教國子:古詩詞吟誦課》中談到:“很多不懂得吟誦的人,因為不知道怎么吟誦,太自由了,找不到一個規矩。所以他們自己琢磨出一個規矩:凡是平聲就拖長,凡是仄聲就縮短。這就太簡單了,不是這樣簡單的,要看詩歌的情感和內容,有時候仄聲也可以拖長。還有入聲字,有p、t、k的收尾,原則上要馬上把聲音停止封閉,不能拖長,可是在詩歌吟誦的區位上,發聲雖然是短促的,但是聲以外有腔,聲可以縮短,腔還是可以拖長。所以實在說起來,吟誦的長短沒有一個絕對的音樂規則可以遵循。唯一可以遵循的就是格律本身自然的節奏。”
葉嘉瑩解釋道:“我說‘老去余年更幾多’,我還不知道能活幾年,也許是旦夕之間的事情。我就教大家吟詩,我覺得這個要把它傳下去,所以‘剩將余世付吟哦’。我說‘遙天如有藍鯨在’,沈先生說的那個藍鯨可以隔洋傳語,我留下的這一點海上的遺音,也許將來會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現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沒關系。反正我就是留下來,就這樣。”
來源: 三聯生活周刊 中國教育報
深圳衛視深視新聞 人民網 光明網等
編輯:黃鈺璇
審核:蔡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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